《迷魂苓语》
上卷·瘴雾迷踪
一、老绳系命 初探迷魂
秦岭的雾,分三六九等。拔仙台的雾是雪做的,寒得透亮;大黑沟的雾是草做的,润得发黏;唯有迷魂阵的雾,是瘴气熬的,绿中带黄,像口陈年老痰,裹着腐叶的腥、白骨的冷,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、类似中药房里的苦香。
老马把第七根麻绳系在儿子马栓的腰上时,指节在粗麻上勒出了红痕。\"记住,绳头拽三下是平安,拽六下是求救,要是绳松了......\"他没说下去,只从烟袋锅里磕出一撮烟灰,撒在脚边的青石板上。
石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\"迷魂阵\"三个字,是前清年间一个采药人凿的,字缝里积着黑绿的苔藓,像凝固的血。今天要进阵的,除了老马父子,还有五个药农——都是秦岭里有名的\"拼命郎\",为了迷魂阵深处的\"血苓\",赌上了性命。
血苓是猪苓的变种,传说只长在迷魂阵,外皮带着暗红纹路,断面像掺了朱砂,利水渗湿的功效比普通猪苓强十倍。去年有个走镖的,得了臌胀病,肚子大得像瓮,就是靠一枚血苓吊着命,临终前说愿意用十两黄金换半块。
\"马伯,真要信那邪乎传说?\" youngest的药农二柱子搓着手,眼里又怕又馋,\"说阵里有当兵的鬼魂,还会学野猪叫......\"
老马往地上啐了口唾沫:\"鬼魂?我打小在秦岭钻,见过的熊瞎子比你见的兔子都多!倒是这雾,能把人脑子搅成浆糊。\"他举起手里的麻绳,\"这是我爹传下来的'保命绳',七股山麻拧的,当年他就是靠这绳从阵里爬出来的。\"
绳子一头系在阵口的老松树上,七个人像串蚂蚱,前后间距不超过两尺。老马走头里,手里握着把开山斧,斧刃在瘴雾里闪着冷光。刚进阵时,雾还薄,能看见脚下的碎石和枯黄的蕨类,可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,雾就浓得化不开了,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,连前一个人的背影都变成了模糊的黑影。
\"都跟上!别乱看,别乱说话!\"老马的声音在雾里打着滚,听着像从地底钻出来的。
二柱子好奇心重,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——来时的路已经没了,松树林像被雾啃过,只剩下几道模糊的黑影,风一吹,黑影晃了晃,竟像是在招手。他吓得一哆嗦,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低头一看,是截白骨,粗细像人的胳膊,断面处还沾着点黑褐的东西,不知是血还是泥。
\"啊!\"他低呼一声。
\"咋了?\"前面的老马猛地拽了拽绳子。
\"没、没啥,踩着块骨头......\"二柱子的声音发颤。
老马骂了句\"晦气\",又往前走。雾里开始飘来股怪味,不是腐叶的腥,是种甜腻腻的香,闻着让人头晕。老马知道,这是\"迷魂香\",阵里特有的瘴气,闻多了能让人产生幻觉。他赶紧从怀里掏出块生姜,塞给每个人一片:\"含着!别咽下去!\"
生姜的辛辣刺得人直咧嘴,脑子倒是清醒了些。又走了一段,脚下的路渐渐湿了,踩上去\"咕叽\"响,像是踩在烂泥里。老马停住脚步,侧耳听了听——雾里除了他们的脚步声,还有种\"滴答、滴答\"的响,像是水从树叶上往下掉,又像是......血滴在石头上。
\"谁有火折子?\"他问。
最年长的王老汉掏出火折子,\"噌\"地吹亮。橘红色的火苗在雾里抖了抖,照亮了眼前的一小块地方——他们站在一片洼地,地上的烂泥里,嵌着些零碎的布料,黄乎乎的,像是军装的料子。
\"这是......\"王老汉的声音发紧。
老马用斧头扒开烂泥,一块带着铜扣的衣料露了出来,铜扣上刻着个模糊的\"军\"字。\"是当兵的......\"他的声音沉了下去,\"我爹说过,民国二十五年,徐向前的部队从这儿过,有个班掉队了,就没出来......\"
火折子的光忽然晃了一下,王老汉手一抖,火灭了。雾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,连刚才的\"滴答\"声都停了。
就在这时,一阵低低的\"哼哼\"声从雾深处传来。不是人的声音,粗重,沉闷,带着股蛮横劲儿,像......像野猪在拱土。
\"野、野猪?\"二柱子的牙齿打着颤。
可那声音只响了两声,就没了,像是被雾吞了。四周静得可怕,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\"咚咚\"的,撞得胸口发疼。
老马握紧了开山斧:\"别管啥东西,往前走!找到血苓就撤!\"
他拽了拽绳子,想继续走,可绳子却纹丝不动,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。\"后面咋了?\"他回头喊。
没人应。
他心里一紧,又使劲拽了拽,绳子还是没动,反而传来一股向后的拉力,像是有人在那头使劲拽。\"王老汉?二柱子?\"他提高了声音。
依旧没人应。
瘴雾像是更浓了,贴在皮肤上,凉丝丝的,带着股寒意。老马忽然想起爹说过的话:迷魂阵里的绳子,有时候会自己\"走\",把人往相反的方向带......
他咬了咬牙,举起开山斧,对着身后的绳子砍了下去。
\"咔嚓\"一声,麻绳断了。
断裂的绳头在雾里弹了弹,像条被砍断的蛇,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中。
老马的后背,瞬间被冷汗湿透了。
二、尸骸惊现 军魂残影
绳子断了的那一刻,老马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他站在原地,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雾里回荡,像敲破了的鼓。前前后后都是白茫茫的,看不见人,听不见声,只有那股甜腻的瘴气,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。
\"他娘的!\"他骂了句脏话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爹说过,进了迷魂阵,最怕的不是鬼,是自己乱了方寸。他握紧开山斧,贴着左边的山壁走——山里人都知道,迷路时贴山壁走,总能找到出路。
山壁湿漉漉的,长满了青苔,摸上去滑溜溜的。走了没几步,斧刃碰到个硬东西,\"当\"的一声脆响。老马心里一动,用斧刃拨开雾和藤蔓,借着从雾缝里漏下来的微弱天光一看——是个树桩,碗口粗,被人拦腰砍断的,断面上的年轮清晰可见,至少有五十年了。
树桩下,似乎压着什么东西。
他蹲下身,用手扒开树桩周围的腐叶和碎石。越扒,心越沉——那是一件衣服,黄色的军装,布料已经朽了,一碰就碎,露出底下的白骨。骨头是完整的,呈坐姿靠在树桩上,怀里还抱着个东西,用军装裹着,鼓鼓囊囊的。
老马的手开始发抖。他认得这种军装,爹当年见过红军穿,就是徐向前的部队。民国二十五年,那场惨烈的突围战,多少年轻的兵,倒在了这秦岭深处......
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裹着的军装,里面是个军用水壶,绿色的搪瓷掉了大半,露出底下的铁皮,壶嘴已经锈死了。水壶旁边,还有一本用油布包着的小册子,封面上印着\"红军识字课本\",字迹模糊,但还能辨认。
老马翻开小册子,里面的纸已经泛黄发脆,上面用铅笔写着些歪歪扭扭的字:\"打倒土豪劣绅为人民服务\"......最后一页,画着个简单的地图,标着\"迷魂阵\"三个字,旁边画了个箭头,指向阵外的方向,只是箭头画到一半,就断了,像是没来得及画完。
\"是个识字的兵......\"老马叹了口气,心里酸酸的。他把小册子和水壶小心地放回军装里,又用腐叶把遗骸盖好,\"兄弟,对不住,打扰你了。等出去了,我给你烧柱香。\"
刚盖好遗骸,雾里又传来了那种\"哼哼\"声,比刚才更近了,就在树桩后面!老马猛地站起来,举起开山斧,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瘴雾在动,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穿行,搅动着白茫茫的雾气,形成一道模糊的黑影,比野猪大,比熊瞎子小,低着头,像是在拱土。
\"出来!\"老马大喝一声,声音在雾里炸开。
黑影停住了,慢慢抬起头。
老马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——那不是野猪,也不是任何他见过的动物。黑影的轮廓,像是个人,穿着破烂的军装,手里拄着根木棍,脸藏在雾里,看不清五官,只能看见两点微弱的红光,像是眼睛。
\"你、你是谁?\"老马的声音发颤,握斧的手心里全是汗。
黑影没说话,只是慢慢朝他走了两步。走的时候,脚下发出\"哗啦\"的响,像是踩着碎骨头。
老马的后背顶在了树桩上,退无可退。他把开山斧横在胸前,做好了拼命的准备。可那黑影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,就停住了,用木棍指了指他身后的树桩,又指了指雾深处,然后,身影渐渐淡了,像是被雾融化了,连那两点红光也消失了。
\"这、这是......\"老马愣在原地,半天没回过神。
他忽然想起爹说过的,阵里有\"兵魂\",是当年迷路的士兵,死后魂魄不散,在阵里徘徊,有时候会给迷路的人指方向......
他回头看了看树桩,又看了看黑影消失的方向,咬了咬牙,朝着黑影指的方向走去。
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雾忽然淡了些,能看见前面有块平地,地上散落着些东西——生锈的步枪、烂掉的草鞋、还有几顶破旧的军帽,帽檐上的红星已经锈成了黑褐色。
平地上,还躺着两具遗骸,并排靠在一起,像是睡着了。其中一具的手里,还攥着颗手榴弹,引信已经没了,只剩下个铁壳子。
老马走到遗骸前,蹲下身,发现他们的军装口袋里,都揣着块干硬的饼,饼上长满了绿霉。\"是饿死的......\"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。这些年轻的兵,没能战死在战场上,却困死在了这迷魂阵里......
他刚要起身,忽然看见其中一具遗骸的脖子上,挂着个小布包。他小心翼翼地解下来,打开一看,里面不是金银财宝,是半块猪苓,黑褐色的,带着暗红的纹路——是血苓!
血苓的断面,白里透红,像掺了血丝,闻着有股淡淡的药香,和瘴雾的甜腻完全不同。
\"原来你也在找药......\"老马叹了口气。他知道,当年的红军缺医少药,猪苓能治水肿、腹泻,是行军必备的药材。这兵,怕是病了,想找血苓救命,却没能走出去......
他把半块血苓放回布包,重新挂回遗骸的脖子上:\"这是你的,留着吧。\"
就在这时,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,\"踏、踏、踏\"的,很轻,像是穿了布鞋。他猛地回头,看见二柱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,脸上全是泥,眼里满是恐惧。
\"马、马伯!我、我看见鬼了!\"二柱子扑到老马跟前,抓住他的胳膊,手抖得厉害,\"一个穿黄军装的,没有脸,就那么飘着......\"
老马拍了拍他的背:\"别怕,是兵魂,不是鬼。\"他指了指地上的遗骸,\"他们是好人,不会害人。\"
二柱子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,吓得\"妈呀\"一声,差点瘫在地上:\"尸、尸体......\"
\"是当年的红军。\"老马把刚才的发现告诉了他,\"你的绳子咋断的?\"
二柱子这才缓过神,结结巴巴地说:\"刚才不知被啥东西绊了一下,绳子就断了,后面的人也不见了......我听见你砍绳子的声音,就顺着声音摸过来了。\"他忽然想起什么,\"对了,我刚才跑的时候,看见前面有个山洞,洞口好像有光!\"
老马心里一动:\"山洞?\"
\"嗯!\"二柱子点点头,\"就在前面不远,雾里能看见点亮,像是火......\"
老马皱起眉头。迷魂阵里怎么会有火?难道还有其他人?他看了看地上的遗骸,又看了看二柱子指的方向,心里拿不定主意。
就在这时,那\"哼哼\"声又响了,这次是从山洞的方向传来的,比刚才更清晰,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\"沙沙\"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动树叶。
老马握紧了开山斧:\"走,去看看!\"
三、雾隐豕影 苓香示警
往山洞走的路上,雾又浓了起来,像是故意要遮住什么。二柱子紧紧跟在老马身后,手里攥着块石头,眼睛瞪得溜圆,生怕从雾里钻出什么东西。
\"马伯,你说那洞里的光是啥?\"他小声问。
老马没回头:\"说不定是别的药农,也可能是......\"他没说下去,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,前面的雾里果然透出点昏黄的光,忽明忽暗,像鬼火。光的源头,是个不大的山洞,洞口被藤蔓遮掩着,光就是从藤蔓的缝隙里漏出来的。
\"哼哼\"声和\"沙沙\"声,就是从山洞里传出来的。
老马示意二柱子停下,自己猫着腰,慢慢靠近洞口,扒开藤蔓往里看——
山洞不大,也就半间屋子那么大,地上铺着些干草,草堆旁,蹲着个黑影,正低着头,用鼻子拱着什么,发出\"哼哼\"的声音,拱一下,就用嘴叼起什么东西,嚼两下咽下去,嘴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
是头野猪!
这野猪比普通的野猪大,油光水滑的黑毛,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暗光,脊梁上顺着脊椎长着三道隐约的红纹,像被血浸过。它拱的地方,散落着些黑褐色的疙瘩,圆滚滚的,带着瘤状的突起——是猪苓!其中几颗,外皮带着暗红的纹路,正是他们要找的血苓!
而山洞里的光,不是火,是挂在洞壁上的一盏马灯,灯芯快烧完了,发出昏黄的光,灯座上积着厚厚的灰,像是放了很多年。
\"原、原来是头野猪......\"二柱子松了口气,声音里带着点兴奋,\"还找到这么多血苓!\"
他刚想冲进去,却被老马一把拉住了。\"别动!\"老马的声音压得很低,眼睛紧紧盯着那头野猪,\"你看它的眼睛。\"
二柱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——野猪的眼睛,在昏黄的光线下,泛着种奇异的琥珀色,不像普通野猪的眼睛那么浑浊,反而透着种说不出的灵性,像是能看懂人心。更奇怪的是,它明明听见了洞口的动静,却一点也不慌张,依旧慢悠悠地拱着猪苓,嚼着,仿佛他们不存在。
\"这、这猪有点邪门......\"二柱子的声音发颤。
老马没说话,只是看着野猪。他发现,野猪拱出来的猪苓,都堆在一边,而它吃掉的,都是些个头小、没什么纹路的普通猪苓,那些带着红纹的血苓,它一个都没碰,像是特意留着。